打破沙鍋問到底
賴孝承
去紐西蘭北島觀光的人，大概都會搭遊艇到 Waitomo 這個地下湖看洞窟裏的螢火蟲。這兒成千上萬尾巴發著綠光的螢火蟲，其實是一種小蚊子的幼蟲；除了賣力的一閃一閃亮晶晶以外，還會學蜘蛛吐絲結網，放長線釣大蟲。乍看之下，螢火蟲張燈結彩的空前盛況跟夜裏閃爍的星空沒啥兩樣；再仔細比較，才發現天上的星星有疏有密，地下的螢火蟲卻把放眼所見能佔的空隙都填滿了。諾貝爾物理學得主 Purcell 對這個現象很感興趣，回去用數學的隨機分佈理論在電腦上模擬空間跟點的關係。普塞博士發現，那些看似亂糟糟、擠得分不出你我他的蟲山蟲海，其實是每隻螢火蟲為了鞏固小小的獵食領域而刻意分劃的秩序空間；而真正合乎隨機變數分佈原則的，卻是一般人認為有理可循、有名可取的大熊座小熊座金牛座南魚座這些林林總總、成堆成串的星子們。
數不清的星星漫撒在無止境的蒼穹，難免有密有疏；只有那凡間人看不慣無緣無故，非要想盡辦法東牽西扯的勾它一頭牛、畫它一條魚、給它一個「天道」！話說回來，真正亂中有序的螢火洞天，卻因為放眼看不出端倪走勢，而被大家誤以為是一團渾沌。
喜歡看天象命理的人，不以為然：
「你們看，你們看！這個洛山磯地震才滿一年，緊跟著日本神戶又來個大地震；數字巧合這種東西真玄哪！就是這麼湊個正巧，怎麼不教人懷疑老天另有安排！」莫非命中犯沖的日本人都跑去神戶大集合了？
以科學的角度來看，相信數字巧合意義非凡的人，實在有點反應過度。從美國西岸到日本的這個太平洋板塊，本來就地震頻繁，一年到頭每天大大小小的搖個沒完沒了；如果發生在浩浩大海中，或人煙稀少的小島上，壓根兒沒人睬。就算強震發生在人口稠密的地區，假如不是在政治經濟舞台上佔一席地位的，傷亡再多也輪不到上新聞眼的份兒 ( 不久前在南美哥倫比亞跟印尼、菲律賓列島上發生的強震，死傷人數比起神戶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)。用數學統計來說，在同一個屋簷底下只要超過二十三人，發現生日湊巧同一天的機率立刻超過百分之五十；何況地球上光是在本世紀發生的中級以上地震，就不只兩打。如果把觀察的時段延伸到過去三、五百年的話，地震發生在同一天的機率還要繼續提高。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有疏有密，地震也有可能在短短一年之間接踵而至 ( 週年地震發生在日本，又不在加州，風馬牛哪相及？)。真要講數字巧合，神戶跟洛山磯不但地震級數尚有一段差距，除非在日曆上打打折扣，否則連所謂的「週年」都說得勉勉強強。換個方式看，如果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巧合發生，那就好比 Waitomo 的螢火蟲，儘管擠得密密麻麻，也從來沒有互相重疊的跡象；刻意迴避巧合，才是蓄意的安排。永遠沒有巧合發生的世界，才稱得上一流奇蹟！
有人說廟裏菩薩靈的很，拜得愈勤，泥菩薩愈靈；這句話講得實在有技巧。如果拜十次靈一次，那再多拜它幾百回，總共靈驗的次數可不更多嗎？這好像玩吃角子老虎，玩它一回贏的機會不大，連續多賭它幾回，總有贏錢的機會。廟裏的香火愈盛，湊巧幸運的例子當然相對增加，沒什麼了不起；有趣的是，很少人心生疑竇，問問自己有多少回菩薩不聽話，又有多少人從來不拜菩薩卻一路青雲？
人的腦袋就是這麼奇怪，記東西還有選擇性；「成見」就是這麼來的。外國人說中國人口是心非，北方人罵江浙人狡猾算計，假如跟自己成見配不起來的，都是「例外」。
這個死腦筋，雖然幫我們找到不少速解，也造成不少誤解；說來說去，都是因為數學統計沒有唸通，對機率的基本常識不夠。
生命裏最大的謎題之一就是，為什麼人類這麼幸運，在數不清的草木眾生蟲魚鳥獸當中脫穎而出？「假如從地球最原始的生命起始點演化成為人的機率是千分之一，還有理可原，說它是隨機分佈上的一個湊巧，可是能從不起眼的原生物質變單細胞、多細胞、再從海裏的魚變成兩棲爬蟲跟陸地上的鳥和哺乳動物，最後演化成有感情思想跟複雜意識的人類，這個機率恐怕是幾千億甚至幾兆億分之一的可能而已！還能說它只是個偶然嗎？人類的存在，不用上天有意安排這個理由來解釋，怎麼說得通呢？」( 好厲害啊，竟然用機率之說以毒攻毒。)
問號、問號、再加大問號！人的存在，到底是一個幸運的偶然，還是上天有意的安排？
既然大家都開始談機率，咱們就從它身上下手吧。說人類自萬物演化至今，存在機率只有幾分之幾的，已經就在辯論的前題上犯了最嚴重的錯誤！談機率，須要有其它的實例來互相比較；地球無中生有的生物演化過程，我們只看到這一次；除非讓地球時鐘往後轉回零時零分零秒，重新再跑演化，否則我們怎麼敢斷言當今的世界是演化唯一的可能？( 如果銷毀重來，也輪不上我們登場。 )
把人的演化看成爬樓梯，從單細胞變多細胞，再從魚變兩棲爬蟲，四隻腳變兩隻腳，慢慢一步步走上金字塔頂點的故事，也有點單純到戲劇化的地步！演化像樹苗長成大樹，枝節愈生愈多，每一個樹枝都象徵不同生物類別不斷演化的成果。研究演化歷史，好比把能找到的拼圖板一片一片黏回原先的模樣；這個過程中，有很多很多的化石遺跡還沒找著，有些缺乏耐心的人乾脆把已經找到的線索一點一點串起來，也不註明這只不過是彎彎曲曲枝節盤生的一段小徑罷了，逢人就誇他找到了生命流程圖，既簡單又扼要！( 悲哀的是，把生物演化過程當成傑克爬雲梯，就屬那些專門寫教科書的，宣揚得最起勁… )。樓梯又陡又直，畫得這麼漂亮；難怪有人要說，只有上帝才能造出這麼完美的演化圖案！假如達爾文知道他畢生提倡的演化論，被不肖弟子拿去證明上帝的存在，一定很失望。
有人又說了：「好吧，好吧！就算演化過程像一顆枝葉茂密的大榕樹，我可以反駁你們這些沒有中心信仰的人，堅持只有人類才是那根最高最突出的枝節末端。這豈不是上天有意栽培嗎？」
( 問得很好，可是先別得意太早。)
兩千萬年前，靈長類裏面的猿跟猴子分家；猴子自此百花齊放，猿的種類卻不斷減少。人類是當今剩下來不到二十種猿中的幸運兒之一；以演化的觀點來說，家族勢力衰微，缺乏長遠的看頭！節外生枝最看好的，要算蝙蝠 ( 九百五十多種 ) 跟鼠類 ( 一千七百多種 )；當然這裏討論的對象只限於哺乳動物，姑且不包括那些千變萬化的昆蟲啦。枝頭上站再高，也不見得是件多麼傲人的好事，天打雷劈它第一個遭殃；如果哪一天慧星撞上地球，重演六千五百多萬年前的恐龍絕種錄，或是哪個國家不小心發射它二十枚核子彈，地球上剩下來的大概只有滿地亂爬的蟑螂老鼠。到底誰才是上天特意栽培的愛將呢？
打破沙鍋問到底的人使出殺手間：
「照這麼說來，什麼都是個偶然；那麼我們怎麼解釋人類獨特的複雜意識跟思想感情呢？世界上還有哪個動物跟咱們一樣思考生命跟宇宙的意義啊？如果生命跟宇宙都沒有意義，那幹麼還費這麼大功夫，好不容易等了幾億幾兆年，來走世界這一遭呢？」
問題是，如果幾兆年前原生物演化之初就沒有所謂「目的」可言，我們怎麼能夠討論「等待」這個辭眼？真正看穿的佛家與道家，講的是一個無為跟隨緣；心平氣和，既來之則安之，享受一個偶拾的喜悅，誰去鑽牛角尖空談偉大的生命意義？
思維跟意識這些抽象的特質，像生理解剖一樣可以用科學來解釋。腦容量跟神經網路增加到一個程度以後，控制心智活動的滾輪愈跑愈順，把人類的認知潛力推進無涯的新領域。滿腦子好奇，除了問這為什麼，那為什麼之外，還一本固執想知道這個跟那個有什麼意義！換句話說，知道人類是怎麼慢慢來到這個世界上還不夠，非得知道我們是為何而來，為什麼而活，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麼。
宗教討論這個問題、哲學討論這個問題，還不都因為沒有辦法忍受找不到真諦的生命，不相信你跟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只是一個偶然。
追根究底也好，隨緣之論也行，茶餘飯後逍遣話題而已。長了腦袋，不同可惜……。
中國畜牧雜誌第五十五冊合訂本
1996年一月號至1996年六月號
第 28 卷 (96) 第 3 期 ( 121 ~ 124 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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