乡土小说选 馀 辉(1)
屋子里面本来很暗,黄昏一到,越发昏暗得连家俱都快认不出来。
阿水伯在床上,一动不动,好像他一辈子都是这样躺着过来似的,其实,他只不过躺了两三个月而已,是他的的风湿痛加上一点喘息病,使他不得不那样躺着养养身,一天复一天,一夜又一夜,过着枯燥无味,痛苦难熬的日子。
「天快要暗了!」阿水伯独语着,说完了,忽然为了自己的愚味,嗤嗤笑了起来。
是的,一点儿不错,天是快黑了,但到底是什麽使他突然生出这样的感觉呢?黄昏接连着白天和夜晚,那像是人的步行,右脚接着左脚,如此而已,他已不知渡过多少万个黄昏了。哦,那又算得了甚麽呢?
最後,他还是明白过来了,是有甚麽奇特的声音吵醒了他的,至少有两种奇特的声音……,一种来自外面的,一种是来自里面的。来自外面的声音是吵杂的,高昂的,多数人的,而那活泼的声响,随着时间的消逝,很快便过去了。
屋子里的声音却还持续着。那是微小的,含蓄的,单调的。当然,这个家又不是阿水伯独居,应该还有别的人走动着或在做着甚麽。譬如他的儿子阿球头或他的……
可是阿球头到街上帮人家盖楼房去了,他不可能这个时使回来,阿水伯的饭,这几天都是他上工前烧好的。好在阿水伯病中,较少食欲,想吃的时候胡乱吃些就是了。
就算刚才的声响是阿球头,他也不可能悄悄地从厨房进来,在那里吱吱咯咯动这动那的。往常他总是从正厅进来,他的脚步声是建壮的,然後他会向草笠一摔,用爽朗的声音自语着;「嘿!好大的风哟!」一类的话,来代替向老人家请安。那麽,隔了四五间那边的厨房的声响又是什麽呢?难道忽然窜来一只迷失的小鹿在翻动着他的碗橱麽?抑或是那里来的饿了肚子的尼姑在不客气的找饭吃?健管这两个奇怪的念头,使阿水伯感到莫名其妙的短暂欢乐,但那倒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了。
是她麽?那更是不可能了。可是何不叫一声看看?假若是她,那是天大的喜事了,设若不是,叫一声也算不了什麽呀!他反覆的自问自答着,到後来他还是偷偷的叫了一声,「是是………阿合妹麽?」
他的喉咙哽着一点痰,叫出来的声音不很清晰,不过,叫出後他可放下心来了。唉,万一那声音给阿球头听见可不叫他伤心死麽?假如是邻家的人们,那更不得了,必定要笑掉他们的牙齿啦!哦,合妹那死媳妇儿那里会突然在厨房里呢?提起来真叫人伤心,合妹不辞而别以後,跟阿水伯的病一样恰恰有三个月光景了。阿水伯父子,最初也煞费苦心的去找过,也在报上登了个「寻人启事」,咳,像大海捞针似的,才没有半点讯息哩!最後厅人家说她是到台北跟人家帮佣去了。她既然负气出走,那里肯轻易回来呢?就算硬拖强拉回来,又何补於事呢?家里又没有铁笼仔呀。於是父子俩只好气馁的搁下找寻计划了。本来阿水伯是比阿球头更热心的,不过他的腰骨却因此疼得更加的厉害了!
说实在的,就算她愿意回来也得费些工夫呀。什麽调解人喽,条件喽,看日脚喽等等,然後才捧着刚蒸好的发饼那样郑重其事的接回来才行。
「我不该想到她的,无论如何!」
阿水伯感到惭愧,但是名字已经叫出来了,但愿它不至於传到别人的耳朵里。
可是阿水伯却听到轻轻的脚步声,越来越近,它走过谷仓间,媳妇的房间,正厅,终於它停在他的房里。
阿水伯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,稍後听见了熟悉的声音:「阿水爸,你叫我是麽?」
「啊!是 ,真的是 !」
阿水伯不知说些什麽,呆了半天,很想一骨碌爬起来,但他毕竟没有那样做,他只是三分惊愕掺着七分喜悦,微微喘着气,好久好久才说:
「唉,是 , 终於还是回来了!」
「是的,阿爸,我回来了,你要我做什麽是麽?」
「啊,没有,合妹,我只是随便叫了一声吧了。」
「阿爸已经知道我回来了?」
「我知道,哦,不,唔,天晓得,我那里知道 会回来呀!」
「可是你明明叫了我的名字,我想也许在街上谁看见了我,先回来告诉你的。」
「哦,没有,没有谁来告诉我呀!」
「我给你找一盒火柴吧,房子里已经这麽暗啦!」
「火柴?才不要呢,你没看见你面前垂着一条小绳子麽?你只要轻轻一拉便是了!」
「我们家已经有了电灯啦!」
先是五瓦特的小灯泡,後才是四十瓦特的,微黄但十分明亮的灯泡,照出了阿水伯憔悴的面孔和合妹丰腴的脸庞,双方都带着无陈羞愧的神态。
合妹背着一个婴孩,这时哇哇的哭闹起来,好像大家疏忽他 ( 或她 ) 的存在而表示不高兴似的。合妹把背靠近阿水伯,解开了背带;
「哦哦,乖乖,你还没看过公公呢,请公公抱一抱吧,妈妈要煮饭给公公吃。」
阿水伯这下爬起来了,他身子本来有些颤抖的,也给这意外的喜悦冲开了,他已经能够很平稳的把双脚放下床去。他接到那「小包裹」了,并且看到里边小小脸庞了。 长长的,有些稀疏的头发,高高耸起的小鼻子,脸上有几颗红红的小斑粒,显而易见的,长时间的背行,已经把婴孩闷坏了。
「呵呵!」
阿水伯笑得合不拢嘴,抚摸了好些时候,这才想到这小生命到底是男孩呢,还是女孩呢?他等不及合妹的说明,迳自解开了尿布接着他把婴孩高高举起来,大声的嚷道……
「嘿,是孙子呐!是我的孙子呐!你是天上掉下来的呢,还是地下钻出来的呢?」
「可着着实实弄痛了我的肚皮咧!」合妹骄傲的辩驳着。
阿水伯笑得更得意,带着点命令的口吻说:「是我的孙子,我要叫他光明!」他有意意的仰望着那灿烂光芒的电灯。
「光明!是个好听的名字呐!」合妹表示赞许。
「他的姐公 ( 外祖父 ) 怎样叫他呢?」
「他一直喊他娃娃。连户籍都还没报哩。」
「哦哦,几朝啦?」
「恰好四十朝。」
「你应该早一点告诉我们才对呀!」阿水伯首次露出了责备的口吻。
「对不起,爸爸!」说完,合妹的眼眶涌上了泪水。
房子里荡漾着沉重的悔恨的空气,阿水伯也着实唏嘘一阵子,这才要打破那凝结的气氛似的:
「喂,阿合妹,你看到麽?柜台上有一架收音机,你扭开吧,让我的孙子听一听!」
「噫,有收音机啦!」
「当然罗!」阿水伯迷着眼缝,只管对怀里的婴孩讲话:「光明要来嘛,当然得准备点礼物哟!」
「在我不在家的时候,这里什麽都有啦!」合妹也显得十分的快乐。
收音机传来了牛车顺 ( 戏伶名 ) 的声音;「各位听众,牛车顺第一班今天要到杨梅老市场和各位见面,第二班要在富冈的火车站前表演,请各位多多光临多多指教!」
随後是熟悉的采茶调。
但是阿水伯并不是真的想欣赏采茶谣,而倒愿意有个宁静的环境,来彻底了解襁褓的婴孩 他的每一举一动,每一声一响。他颤巍巍的站起来,缓缓的步出房外去。合妹目送着他,满体贴的说:
「阿爸,你不舒服,还是睡着好。」
「我没有什麽,我走得动,我要抱着光明到外面走一下,」他回过头来,用坚决的语调:「你去杀一只小母鸡子吧,煮鸡酒吃,你应该多吃一点营养才好!」
外面比里面明亮多了,太阳还没有完到沉落下去,微风习习,把白天的炎热逐渐给 开去。
过了院子外围的观音竹丛,外面就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,两次的草都除完了,稻禾正欣欣向荣,快要孕穗了。
往年要裁培这些稻禾并不困难,旁边有一条小溪可供给他们充份的水量,但今年气候瓦旱水源枯竭,也就煞费苦心,也几乎酿成家庭悲剧。
阿水伯记得清清楚楚,合妹的出走是农历的正月初九「天公生」那天。
现代畜殖第十四集( 69年 7 ~ 12月 )、69年9月号 ( 126 ~ 128 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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